成长

一岁三个月大的壮壮一手高举着自己的奶瓶,一手挥舞着,一路蹒跚地扑向老陈。当他最终达到目的地时,草坪上聚拢的两个人和另外三个影子一起爆发出欢笑。

“好了,”老陈将笑得鼻子眉毛揪成一个肉团的孙子揽在怀里,抬头向妻子说道:“你也该看够了,快去把那些资料整理出来,别耽误了壮壮的午饭。”

“你也别老抱着壮壮……小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妻子一边絮叨着,一边在孙子的眼前挥手告别。

“你们也去忙你们的吧。”看着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跟妻子一起消失的那两个影子,老陈再次提醒着,语气里显得比较平淡。

媳妇连忙恭顺地应承着,并看了自己丈夫一眼。“那我们晚上来看壮壮吧,您老也要注意休息,千万别累着自己。”

老陈笑了笑,将孙子举过头顶,让欢笑不止的小东西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没有理会一直不发一言的儿子,径自转身向草坪对面的山坡走去。在他头顶上,壮壮象一块儿快融化的软糖一样扭曲着小肉身躯,向着身后那两个快要消失的影子招手喊着:“爸爸,爸,爸爸……”

※  ※※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虚拟映射通道关闭的哒哒声,老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儿子再也不是以前的儿子了,过去平淡的隔膜和保持距离的尊重都因为那件事而彻底化为乌有。要不是因为妻子和儿媳这两个女性的缓冲,只怕现在的这种表面上的平和也会消失殆尽。过去虽然大家都明知道不可能靠一拖了事,但为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面子,全家上下也都在尽可能地回避矛盾激化。现在,壮壮已经一岁三个月了,再也拖不起了。今天见面儿子除了一言不发,就再没有更多的表示。其实,知子莫如父,什么都不说,等于把什么都说尽了。

老陈终于走上了山坡,眼前是一片如绿色羊毛地毯般的草垫,从向阳的一面直延伸到前方的树林,一条清冽的小溪从树林里蜿蜒而出,发出潺潺的水声。夏末已经不那么酷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颇让人感觉振奋,但老陈则感到明显的体力不支了。

老了!老陈缓慢地弯下腰,把孙子推到夹杂着各色小花的草垫上。随后直起身,打开手腕上的通讯机,接通了休闲中心的服务台。然后,老陈便和孙子一道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草垫上,尽情地享受着天空中阳光与微风的气息和身下大地上坚韧的泥土和草枝对他61岁的腰背所给予的松弛和支撑——是不是该休息一下了?!

※※ ※

小陈只和妻子胡乱说了几句晚餐的时间和地点,就无视妻子恳求的眼神,将目光落在了虚拟映射通道的开关上。是啊,他能说什么呢?跟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之类的废话?!那不解决任何问题。现在一切的关键都在老头子身上,但那绝不是小陈可以左右得了的。这怎能不让他着恼。

脱离虚拟的晕旋让心情郁闷的小陈感到超乎寻常的不适,可眼前写字台上的指示器却顽固地告诉他一切正常。

“x的!”小陈忍不住轻声咒骂了一句,同时抬头溜了对面一眼,正好和秘书张姐充满探询的眼光遇了个正着。于是赶紧咽回还没来得及溜出嘴边的脏话,埋头处理起桌面上堆积起来的e-mail来。

“别烦心了,他们那些人都有这么一段时间的。据说以前叫更年期,可到了网络时代就变厌网症了。当初……”

“我知道,”小陈连忙打断了张姐的话头,她们家老爷子的故事他可早就听腻了。可一开口,心中郁积的怒气也跟着冒了出来:“可他不该把着壮壮啊!”

张姐一边麻利地分检着通道上的各种来往信息,一边以一种过来人的神情扫视着又一次停止工作的小陈,心想:这还只是开始呢。嘴上却反驳着:“那可在帮你啊,如今什么都虚拟了,能做婴儿看护的有钱也请不来,壮壮现在不用整天跟那群铁家伙守在一起多幸运,你别不知足了!再说,我也不赞成给孩子做那个什么蛋白质芯片移植。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影响?等壮壮长到16岁再做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小陈沉默了。是啊,他不能责怪父亲。为了孙子,他连工作都辞了,这对于他这个一生都在追求网络虚拟生活的老网虫来说,代价已经够大的了。可他看着父亲一天天守着壮壮,却越发感到不安。说不请是什么理由,也许是怕壮壮成为又一个自己吧!

对面墙壁上滑过一道亮光,那是母亲在呼叫他。小陈不由得苦笑:“看来最先沉不住气的总是妈妈。”他看了一眼写字台桌面上的数字助理,上面的显示机械地提醒着他,今天用于私人会谈的时间已经严重超支了。如果不加快信息处理速度,今天就别想做满定额。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的第三次时间超支警告,再这样下去,他这个信息代理商的信誉值只怕是非降级不可了。

小陈苦笑着看了脸上写满同情的张姐一眼,伸手按下了座位上的虚拟接触键。立刻,一阵眩目的蓝光充斥了他的脑海……

※  ※※

看着厨房里一身职业装的儿子逐渐隐去,她不禁有一种错觉感,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时的老陈。他们太象了,不仅长相和做派,甚至连对那个已经纠缠了她一生的网络的痴迷都如出一辙。是啊,还没学会爬就学会了敲键盘,没学会说话就知道怎么开电脑。儿子整个就是陪着那些古老的、奇形怪状的电脑长大的,而从那时起,她就要管起两个“大宝贝儿”的吃喝拉洒、冷暖病痛。那是她生活的重负,也是她生命的源泉和乐趣。每一天她都可以分享丈夫对网络的思考和儿子对世界的好奇,而丈夫则是儿子的网络导师和胡闹教员。可生活中不该只有网络啊!当初没有网络的时候,世界上的人们不也生活得很好吗?!

这个想法她已经想了太久,在老陈还是小陈,小陈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开始想了。但每一次她与他谈到这个问题,他总有千百条理由去反驳她。而当她终于不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时,他以为他胜利了。但她却知道,胜利的是网络,因为那时人活着实际上已经不可能离开网络了。所以,既然大家都已经习惯于在网络上生活,那她也就没必要非离开网络不可。何况还有那么两个整天趴在网上的虫子需要她操心。可在内心深处,她依然保留着对那种有些杂乱、有些肮脏,但却是自然形成的环境保留着一份记忆。那记忆绝不是现在的虚拟休闲中心里真假参半的“自然环境”可以替代或是比拟的。

现在,老陈终于退休了,而且甚至开始回避网络了。但她反而越发担心起来,不是为了那个什么更年期的老年厌网症,从心底里,她知道他实际上根本不是讨厌了网络。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现在的网络已经是儿子小陈那一辈人的天下,而他既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流露出丝毫寂寥,也就只有回避那个他根本不想回避,而现在也已经无法回避的网络了。

一阵轻微的滴哒声随着一批整理好的资料滑进厨房对面的显示墙壁,她定的蛋白质芯片移植问题调查报告来了。尽管类似的报告她已经反复查阅了多次,但为了壮壮,她还是决定动用已经被老陈闲置了快一年的那些高层关系,调来了最高密级的临床报告。这是越权的,而且里面大量的术语她也看不懂,但为了能最终让丈夫和儿子坐到一起谈一次,这么做还是值得的。

※※ ※

所有在草垫上玩耍的七八个孩子中,壮壮的个头算是最高的,独立玩耍的能力也是最强的。老陈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得意——那是他一手带大的!

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兴奋和充满活力的心情了,自从儿子挣脱出自己的呵护手臂,去自己到网络上摔打。而今,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又做儿子又做父亲的时代。

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一切都是那么简陋,而一切都充满着机会。当时他虽然只是个一文不明的白领打工者,但他有才气、有眼光、有精力,更重要的是有儿子。那是他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最大寄托,在儿子身上他要实现自己已经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一转眼他自己已经从小陈而大陈而老陈而陈老,儿子也几乎是一夜间长出了胡子、变粗了嗓音、带回了可爱的女孩儿、最终也有了他自己的儿子,他的孙子!而惟独他的梦想却依然只是梦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儿子开始变得永远跟他对着干。为此他愤怒、不解、最后无奈。而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忘掉了当初究竟想在儿子身上实现什么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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